今早，我作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清晨，我在無數個重疊的噩夢中醒來。

我依稀記得夢的內容，我行走在一個烏漆抹黑的車站月台，記憶中這個車站總是人來人往，有許多通道和出入口引向不同的月台。

站在這裡，眼前浮現的是一個我在迎聚裡剛認識的男孩子的臉，他與我同年紀，也來自亞洲，在亞馬遜分公司工作。因為我認識他，所以我知道他的背景，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出現在我的夢裡？不過一開始就只有出現臉而已，身型是漸漸幻化出來的，而且他的神情有點可疑，所以我讓他持續保持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也把外套的帽子戴起來，遮住面龐不讓攝影機拍到。因為我多疑，我相信連在夢裡都有許多針孔攝影機。

他在組裡面是多話的，幾乎每一個話題他都要搶著當頭，許多時候進度根本因為他而無法行進下去。不過也因為他的多話，使人可以多瞭解他的來歷，一個小伙子年紀輕輕就來外地打拼不容易啊！所以我總是很專心聆聽他說話。那是週六迎聚時候的事情，回到家我就給全忘了，怎麼知道他會在這個車站的月台與我再次碰頭？他一度停下腳步，給一位彈奏民謠吉他的街頭藝人打賞，或是向長椅邊的老人買大誌雜誌。這使我也立刻停下來、轉過身，逆著人潮。而過了幾秒鐘，我又轉過身再繼續跟著他。

他走到西區的環形線月台，這裡滿是從博物館走出來的人潮，我小聲說抱歉，擦過人們的肩膀，在人群中穿梭，跟隨著他來到月台的最尾端。

我瞥了一眼電子時刻表，下一班列車再幾分鐘就來了，我又抬頭望了望他，他在看手機，看手機做什麼？車站很黑，手機發出的綠光使他的五官顯得猙獰，他很高，估計有一百八十公分那麼高，所以在人群中很好認出他來，找個突出的塊頭就好。他手機發出的綠光和側門上半垂墜的緊急逃生出口警示燈差不多色溫，遠遠看上去就像兩顆綠色光點在東西方各自閃爍。我不禁想，人在夢裡是否能夠貪心地扮演兩個角色？一個是當事人，一個是旁觀者。我邊跟蹤他，另一個我邊看著夢中的我跟蹤他，而他悠悠地走著，對於後方灼熱的視線全無覺察。

追根究底，我的確擁有許多因為外在壓力而造成的不良嗜好，它們可能是不健康的習慣或傷害性行為。我其實是一個複雜的人，可誰不是呢？我不斷地在想為什麼會夢見這個人，應該是他在迎聚時發表言論的片刻散發出一股自由的氣息，這使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靈魂是奔放的，我可能因此心生羨慕吧。不，是羨慕還是嫉妒？認識深了可能就變嫉妒吧，估計是這樣。

我在輪著分享自己的經歷時，並沒有講出太多真實故事。我知道染上暴食、憂鬱，或無名疼痛，以及縈繞於心的強迫性行為等，這些都不是我的錯，但也不是人們樂於聽見的，我犯不著在他們初認識我時就把我貼上患者的標籤。我當然知道，根據醫生的說法，這些看似是外在的問題，其實與當事人的內心世界有著莫大的關係，因此他們若想要瞭解我，就必須從這一塊開始切入，因為海面上那幾撮冰山角角都演夠了，這些心理因素與狀態才是海面下被水掩蓋住的真正的我。

我的內心有好多的糾結與掙扎，我想每個人都不像外表的印象看上去那樣單一，肯定有許多秘密是只有做夢的人才知道的，夢中的人自己是不曉得的。

我看了看手錶，再看了看他，他不見了！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把他跟丟了。

「報警了嗎？我幫妳報警吧。」

列車進站前的哨音響起，我的背後忽然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沈而有磁性，在鐵軌上敲打出節奏。

「妳知道妳即將失去什麼，妳從來沒有獲得那些東西，而妳現在又要失去了。」

是他，他在我後方，他在說話，他在說什麼？顧不得這麼多，他緩步靠近我，我馬上往後退，渾身寒毛豎起，站得離月台邊緣很近，他也是，他也離我很近，近得足以看見他頸背上的紋路，和他肩膀上的頭皮屑。

人們在我四周推擠。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他能做什麼？他能告訴警察！不。

火車進站，朝我們疾駛而來，一陣風吹起我前額的頭髮，第一節車廂約莫離我們四十呎、三十呎、二十呎……我瞥了一眼擋風玻璃後的列車司機，一個男人看起來百無聊賴。

我能怎麼做？

阻止他！

我一個箭步，身子順勢繞過旁人，

手觸碰到他的背部，他正要轉頭，我推得更大力，感覺到他的重量。我一陣暈眩，在他往前倒時發出一聲低沈的笑，他努力維持平衡，雙手在空中繞小圈圈。有那麼一剎那，他似乎戰勝了地心引力，但接著他往前跌落、消失在列車底下，咚地一聲，每一個輪子轉過，那聲音就重複一次。有個女人尖叫，又一個，我也加入。當車廂呼嘯而過，再緩緩停下時，人們在大聲呼喊，乘客都站在車廂裡等著要下車，渾然不覺列車底下發生了什麼事。

走到出口的樓梯好像花了我一輩子的時間，我的雙手在發抖，腦子一片空白，體內的怪物安靜下來了，可是我知道牠在想什麼。

夢就是這樣怪奇而沒有根據，我夢到他是因為我曾專心聆聽過他，但夢裡的他卻知道了我最不想讓人知道的所有事情，如果從世俗的眼光來看，我犯了罪，因為怕他會將我的所作所想告訴警察，我想在這個夢裡，警察就是我最畏懼的祂，我害怕他告密而奪取了他的性命，但我卻傻傻地沒有想到，警察最終還是會追查到我，我最終還是會到審判台上與所畏懼者對談，這一切是沒有終點的。

我餓了，不遠的地方有販賣機，我的口袋裡有些零幣，讓我買點東西吃吧。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清晨，我在無數個重疊的噩夢中醒來。